《老子·道经·一章》“玄之又玄”解

;道”是一元的,也就是说“道”是绝对同一的。“道”至大无外,在“道”之外别无他物。第二,既然“道”是一元的,那么“道”就既是形而上的,又是形而下的;既是宇宙起源上的,也是抽象概念上的。第三,既然“道”是一元的,那么“道”就既是天地万物的起源,又是天地万物的演化。第四,既然“道”是一元的,绝对同一的,那么“道”就是无名的。可以对“道”加以任何称谓,但是任何称谓都并不是“道”本身。

严遵《老子指归·道可道篇》:“有名,非道也;无名,非道也。有为,非道也;无为,非道也。无名而无所不名,无为而无所不为。”[98]严格说来严遵此解已超出《老子·道经·一章》本文范围,但以此概述老子的思想,以积极的态度总括天地万物为一体,是非常正确的。

“道”虽然又称为大、一、天地、万物、有、无等等,但均以一元为本义。上文所说《老子·道经·一章》开始一句“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是对下面二层看似矛盾的阐述的说明。这种说明看起来是认识上的,是语言学和阐释学上的,其实也是本体上的,中国古代常以认识问题为本体问题,认为认识的问题反映本体的性质。此一点可由现代量子力学理论加以理解。屠友祥先生也说:“道与言往往相并而论,谈言即论道,充分展现了语言独具的本体意味。”[99]

    《老子·四十一章》所说“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大”是至大,“无”是无对,也就是绝对。至大的象,涵括了所有的形,所有的象,无所不形,无所不象。因而有形同于无形,有象同于无象,至大而无对,孤立而自存,所以说“大象无形”。“大象无形”中的“象”和“形”替换作“有”和“无”,就成为“大有即无”。同理,大有者无所不有,无所不有则无所谓有,无所谓有则无有,故大有则无有,大有即大无。所以,在“大象无形”的思维层次上,“有无”不是相反相成的,而是同一的。“有无”同一,“有”即“无”,“无”即“有”,“有无”合在一起就是“道”。

赵实庵《老子解》说:“同谓之玄,是大同也。”[100]所说“大同”之“大”应即“大象无形”的至大,“大同”就是至大之“同”、绝对之“同”。

    《老子·四十二章》所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意思是“道”本无名,勉强名之,于是有“一”。“道生一”是称为道于是有了“一”,不是“道”又生出了“一”,所以“一”就是“道”,“道”就是“一”。“一生二”是“道”分出阴阳。“二生三”是“道”与“阴阳”合而为三。“一生二”不能理解为“道”生出“有无”,因为“道”就是“有”,也就是“无”,“道”与“有”与“无”是同一的。“道生一”也就是“有生一”,也就是“无生一”。

《老子·四十章》又说:“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因为“有”和“无”是同一的,“有”就是“无”,“无”就是“有”,所以“有”才能生于“无”,“无”也才能生出“有”。说“无”,是就天地万物的起源而言;说“有”,是就天地万物的演化而言。“有”“无”同一,所以天地万物的起源与演化也同一。此处的“有”和“无”,都是形而上的抽象概念。从形而下的意义上,我们可以将天地万物的起源上溯到“母”、“始”,或“恍惚”,或“浑沌”,而“浑沌”是没有任何规定性的,所以形而下的概念就上升为形而上的概念,就是“有”和“无”。在形而下的意义上,我们并不能说“无生有”或“有生于无”,因为“无”不可能生出“有”。但是在形而上的意义上,我们就可以说“无生有”或“有生于无”,但此处的“生”并非实有的生出,并非由“无”生出了“有”,而原来的“无”仍然是“无”。“生”系指逻辑上的先后、概念上的因果而言。用日常语言加以表述,则“有生于无”的“生”可以理解为成为的意思,“有生于无”意犹“无成为了有”或“有成为了无”。“无”成为“有”时,并没有一个原来的“无”仍然在那里,与这个“有”相对。这个“有”就是原来的“无”,二者是同一的关系。

冯友兰先生说:“虽然有万有,但是只有一个‘有’。《老子》第四十二章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这里所说的‘一’是指‘有’。‘道生一’等于说‘有’生于‘无’。” “老子这句话,不是说,曾经有个时候只有‘无’,后来有个时候‘有’生于‘无’。它只是说,我们若分析物的存在,就会看出,在能够是任何物之前,必须先是‘有’。‘道’是‘无名’,是‘无’,是万物之所从生者。所以在是‘有’之前必须是‘无’,由‘无’生‘有’。这里所说的属于本体论,不属于宇宙发生论。它与时间,与实际,没有关系。因为在时间中,在实际中,没有‘有’,只有万有。”[101]是非常正确的。

    《老子·道经·一章》中,把老子学说也是道家学说中最重要的四个概念“道”、“无”、“有”、“同”都提了出来。熟知“道”、“无”、“有”等概念是较为容易的,理解“道”、“无”、“有”的同一就比较难了。唐玄宗《御注道德真经》说:“自同而论,则深妙,是摄迹以归本也。归本则深妙,故谓之玄。”所说“归本”也就是归一,也就是同一。由“道”、“无”、“有”的同一才显出深奥。牟宗三先生说:“凡辩证的都是玄,就深。只有辩证的才玄、才深,就是道家所说的玄。”[102]如果说有什么概念是理解老庄道家思想的关键,即所谓“众妙之门”的话,那么这个概念只能是“同”。

 

七、“道”、“无”、“有”、“玄”、“同”作为道家学说最主要的概念,在《老子·道经·一章》中同时揭出,具有开宗明义的寓意

 

老子生当春秋时期,其著作是有为而发的。清魏源说:“老子见学术日歧,滞有溺迹,思以真常不弊之道救之。”[103]胡适先生说:“在中国的一方面,最初的哲学思想,全是当时社会政治的现状所唤起的反动。当时的有心人,目睹这种现状,要想寻一个补救的方法,于是有老子的政治思想。老子观察政治社会的状态,从根本上着想,要求一个根本的解决,遂为中国哲学的始祖。”[104]牟宗三先生也说:“假定你了解了老子的文化背景,就该知道无是简单化地总持的说法,他直接提出的原是‘无为’。‘无为’对着‘有为’而发,老子反对有为,为什么呢?这就由于他的特殊机缘而然,要紧扣‘对周文疲弊而发’这句话来了解。”[105]

简明是古代学术的通则,从文风上看,《老子·道经·一章》是简易、直接的陈述,并无玄虚。清高延第说“玄之又玄”即庄子所说之“深而又深”、“神而又神”,为“赞道之辞”。[106]但老子作为一位史官和隐者,实在不必自己称赞所论是“玄妙而又玄妙”。细绎《庄子·天地》“故深之又深而能物焉,神之又神而能精焉”之语,所说“深”、“神”仍作精微之意。

“玄之又玄”一句,意为“同之又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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