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道经·一章》“玄之又玄”解

的。但是“幽暗”、“深远”、“无形”、“不测”诸义又都不够准确,易生歧义。

    “玄”与“幺”古文为一字。“幺”,《说文》:“小也,象子初生之形。”胡适先生释《庄子·至乐》“种有幾”说:“‘种有幾’的幾字,决不作几何的几解。当作幾微的幾字解。《易·系辞传》说:‘幾者,动之微,吉〔凶〕之先见者也。’正是这个幾字。幾字从兹,兹字从幺,本像生物胞胎之形。我以为此处的幾字是指物种最初时代的种子,也可叫做元子。”[67]“幾”,《说文》:“微也。”“玄”字的本义可以与“幺”、“幾”、“玅”互训。宋章安《宋徽宗道德真经解义》:“妙而小之谓玄。”“小”的概念在《老子》中多有论及,如“道常无名,朴虽小,天下莫能臣也”、“大道泛兮……可名于小”、“见小曰明,守柔曰强”[68]等等。老子曾说:“大音希声,大象无形。”[69]则知至大与至小其实具有同样的内涵,都是可以称谓“道”的。“小”的概念中却包含了丰富的思想,这一点也可由《庄子》“至小无内,谓之小一”、“夫精粗者,期于有形者也。意之所不能察致者,不期精粗焉”[70]加以印证。所以,作“小”解应是“玄”字最为简明的理解,也是最易于避免歧义的理解。

有所不同的是,“始”、“母”、“眇”、“曒”是对天地万物的“胚胎未成”与“乳子”两种状态的分别描述,“玄”字则是对于这两种状态的分界与会同的总体描述。天地万物由“胚胎未成”到“乳子”有一个过程,“胚胎未成”与“乳子”各是这个过程的两个端点。两个端点在其分开的一瞬,其过程必定极短,在这极短的瞬间,两个端点实际上是趋近于会同合一的。其意义犹如现代数学微积分所讲的“极限”、“无穷小”,现代天体物理学所讲的“临界”、“极早期”。

    老子此处实际上有一逆向的推理,由万事万物林林总总的现象状态,逆推到天地宇宙的最初起源。第一步是推到了“胚胎未成”与“乳子”的两个时刻,第二步是两个时刻又会同为一,就是“玄”。“胚胎未成”与“乳子”会同为一的状态,古代学者将其描述作“幽暗”、“深远”、“无形”、“不测”,是非常客观的,其中并无神秘玄虚之意。

老子作为一位大思想家,他的用意不应该是对其所阐述的“道”赋予一种神秘不可知的外表,而应该是对于原本不可描述的“道”给予一种尽可能简明的解释。王弼说:“两者,始与母也。同出者,同出于玄也。在首则谓之始,在终则谓之母。玄者,冥默无有也,始、母之所出也。”[71]所谓“冥默无有”,其意本重在“无有”,此“无有”即无形。“冥默”之意亦为无形无名,但因其字义具有模糊性,后人转释为玄妙,遂失王弼本义。王弼又说:“不可得而名,故不可言同名曰玄。而言同谓之玄者,取于不可得而谓之然也。”所谓“不可得而谓之然”,意犹知其不可言而言之。可以想见老子言“道”的用意与方法,应该是谨而又谨,也难而又难的。老子最终的选择,只能是简洁易解,而不会是故作玄虚的。

胡适先生曾说:“从来的人,只因把庄子的哲学看得太神秘玄妙了,所以不能懂得庄子。依我个人看来,庄子的学说其实并没有什么十分玄妙神秘之

处。”[72]所说对于老子也是适用的。吕思勉先生也说:《老子·道经·一章》“说皆古代哲学通常之义,本亦无甚难解。特其辞义甚古,后世神仙之家皆自托于老子,又利其然而肆行附会,遂至如涂涂附耳。”[73]李连生先生说:“高诱说:‘圣经不言玄妙。’玄、眇二字都无神秘的意思。”[74]我们认为胡适等人所抱持的态度是正确的。

  

三、“同谓之玄”的“同”是名词,意为会同;“同”是先秦诸子普遍使用的抽象概念

 

《老子·道经·一章》全文所要表达的意思可分为三层。自“无名天地始”以下,讲“道”分为“有”“无”,是宇宙起源;自“此两者同出而异名”以下,讲“有”“无”仍同归于“道”,是抽象的概念思辨。开始一句“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是对下面二层看似矛盾的阐述的说明。

从单字的字义上解“玄”为微小是对的,但是在句意上解“玄”为微小就不对了。因为由“同谓之玄”一语,可知老子已将“玄”字赋予了抽象概念的含义,使“玄”字成为了一个专有名词。之所以选择“玄”字作为抽象概念,是因为“玄”字具有微小的本义,而“玄”字作为抽象概念,其专有的含义则由“同”字定义而来。

“同”字的本义为会合。《说文》:“同,合会也。”古时亦称诸侯一起朝见天子为“同”,《周礼·春官·大宗伯》:“殷见曰同。”文字学所解释的“会合”之义,实即思想家所常说的合一、归一。

《国语·郑语》:史伯曰:“和实生物,同则不继。以他平他谓之和,故能丰长而物生之。若以同裨同,尽乃弃矣。声一无听,物一无文,味一无果,物一不讲。”韦昭注:“和,谓可否相济。”“裨,益也。同者,谓若以水益水。”《左传·昭公二十年》:“昭公曰:‘和与同异乎?’晏子对曰:‘异。一气、二体、三类、四物、五声、六律、七音、八风、九歌,以相成也。清浊、小大、短长、疾徐、哀乐、刚柔、迟速、高下、出入、周疏,以相济也。君子听之,以平其心,心平德和。君所谓可,据亦曰可;君所谓否,据亦曰否。若以水济水,谁能食之?若琴瑟之专壹,谁能听之?同之不可也如是。’”《论语·子路》:“子曰:‘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何晏注:“君子心和,然其所见各异,故曰不同。”简单地说,“和”是诸多不同事物的中和,是由中和而保存了事物的不同,是多;“同”是诸多不同事物的同一,是由同一消除诸多事物的差别,是一。

“同”是先秦诸子普遍使用的抽象概念,儒道墨法各家多有关于“同”的讨论。《礼记·礼运》有大同之世,《墨子》有《尚同》三篇,言“壹同乡之义”、“壹同国之义”、“上同乎天子”、“上同乎天”。惠施“历物十事”有大同异、小同异。至《吕氏春秋》又有《应同》篇。可见老子将“同”作为抽象概念,是有充分的文化学术背景的[75]。

    儒家主于明人事,所以主张“和”。道家主于言天道,所以主张“同”。“同”字在《老子》中的使用,见于《二十三章》:“故从事于道者,同于道;德者,同于德;失者,同于失。同于道者,道亦乐得之;同于德者,德亦乐得之;同于失者,失亦乐得之。”“同”字与“道德”并称,连用6次。在《庄子》中几乎见于全书各篇,摘举如下:

《齐物论》:“劳神明为一而不知其同也。”“子知物之所同是乎?”

《德充符》:“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

《大宗师》:“同则无好也,化则无常也。”

《在宥》:“大德不同,而性命烂漫矣。”“大同而无己。”

《天地》:“性修反德,德至同于初。同乃虚,虚乃大。合喙鸣。喙鸣合,与天地为合。其合缗缗,若愚若昏,是谓玄德,同乎大顺。”

《天道》(又见《刻意》):“静而与阴同德,动而与阳同波。”

《刻意》:“精神四达并流,无所不极,上际于天,下蟠于地,化育万物,不可为象,其名为同帝。纯素之道,唯神是守。守而勿失,与神为一。”

《田子方》:“夫天下也者,万物之所一也。得其所一而同焉,则四支百体将为尘垢,而死生终始将为昼夜,而莫之能滑,而况得丧祸福之所介乎!”

《知北游》:“周遍咸三者,异名同实,其指一也。尝相与游乎无有之宫,同合而论,无所终穷乎!”

《徐无鬼》:“道之所一者,德不能同也。”

《则阳》:“合异以为同,散同以为异。”

其他道家著作也多讲“同”,如《鶡冠子·泰鸿》:“泰一者,执大同之制。”《淮南子·诠言》:“洞同天地,浑沌为朴。未造而成物,谓之太一。”帛书《道原》:“恒无之初,迥同大虚,虚同为一,恒一而止。”“大迥无名。”“乃通天地之精,通同而无间,因袭而不盈,服此道者是谓能精。”“迥”字一训“洞”,“ 迥同太虚”之“迥同&rdqu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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