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玄》对“易”“老”的会通与重构

 

内容提要:《太玄》是拟《易》之作,同时又吸收了道家的天道观和辩证法,因此是会通“易”、“老”的杰作。但就运思理路而言,《太玄》明显地近于《老子》,而与《周易》有所不同。《周易》以二分法把阴阳视为两体,故而两体的“中和”、“中介”不易透显。《太玄》则不同,它以三分法代替了《周易》的二分法,凸显了贯通阴阳而兼体的“和”的作用。扬雄一方面希冀以《太玄》取代汉代经学而又未能予以取代,另方面他想超越烦琐的象数之学向思辨哲学迈进而又未能达到魏晋玄学的高度,从而成为两汉哲学向魏晋玄学转化过程中极为重要的中间环节。

  关键词:易;道;阴阳;五行;太玄

  扬雄,是西汉末年著名的哲学家、思想家,也是一位出色的文学家和文字音训家。扬雄所处的时代,历元、成、哀、平之世。西汉王朝经历了一百多年的发展,至此迅速走向衰落,尖锐的社会矛盾和统治集团内部的权力倾轧交织在一起,引起了一些社会有识之士的关注,他们从维护和挽救汉家皇权的基本观念出发,对矛盾重重和日益深重的社会危机进行认真的反思。甚至提出要从统治者和被统治者之间以及统治者内部的关系着眼予以合理调整,企盼以此拯救濒于绝境的西汉王朝。扬雄出身庶族寒门,亲自目睹了朝政昏暗、国事日非的层层幕幕,亦极力祈求政治革新,希望汉家王朝能够再度中兴。但由于扬雄“清静亡为,少耆欲,不汲汲于富贵,不戚戚于贫贱,不修廉隅以徼名当世”(《汉书·扬雄传》)的人生宗旨,使他养成不谙政事和“默而好深湛之思”的性格,只好用《太玄》和《法言》托圣以言改制,借古以论时政,藉天道以明人事了。

  一

  扬雄以为《经》莫大于《易》,故作《太玄》以拟《易》。《太玄》虽属摹拟之书,然而它却是扬雄会通“易”、“老”而重构的自成体系的佳作。为了索求万物之间的普遍联系,探求天地的玄机,追寻宇宙的本体,扬雄标举并运用了“玄”这一中心概念。但“玄”并非扬雄的创造而是来自《老子》,是对老子思想的继承。《道德经》说:

  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一章)

  所谓“同谓之玄”的“同”是指“无”与“有”,“无”与“有”乃指道。道是无又是有,是无与有的统一。“玄”是对超越现象、超越经验的“无”与“有”的规定。因此,在本体意义上也可说“玄”是道的异称。正是基于此,在扬雄那儿,“玄”是直接脱胎于“道”的。桓谭曾说:“扬雄作《玄》书,以为玄者,天也,道也。”又说“伏牺谓之易,老子谓之道,孔子谓之元,而扬雄谓之玄。”(《后汉书·张衡传注》)玄与道是二而一的,故扬雄视“玄”为宇宙的本体、万物的本根。他说:

  玄者,幽摛万类而不见其形者也,资陶虚无而生乎规,神明而定摹,通同古今以开类,摛措阴阳而发气。一判一合,天地备矣;天日回行,刚柔接矣;还复其所,终始定矣;一生一死,性命莹矣。(《玄摛》)(注:司马光《太玄集注》,北京,中华书局1998年版,下同。)

  这是说,“玄”在暗中宰制万类而不露形迹,它凭藉虚无而陶养出自然天道,联通阴阳并确定其规模度数,贯通古今区别了万物的种类,错综张驰而布设生杀之气。阴阳的一判一合,于是形成了天地;天体和太阳的回环运行,使昼夜交替出现;当这运动又复归到原点之时,一岁的终始便可确定了;万物一生一死,天人性命之道也就彰显了。这表明“玄”,是天地万物的本原,是宇宙本体,它幽深玄远,神妙莫测,在“太易之始,太初之先,冯冯沉沉,奋搏无端。”(《核灵赋》)又说:“深者入黄泉,高者出苍天,大者含元气,纤者入无伦。”(《解嘲》)。这里,扬雄将“玄”与“元气”沟通了起来。

  玄无方所,它不显露自身的方位,也无边际即见不到它的范围,它深藏自己的博厚之性,掩蔽自己的生生之质,它推辞自己的功绩,隐昧自己的所以然。它卓绝地显示着自身的高远广大和幽深渺茫。寂静而能囊括一切,这就是玄。仰视之它在上面;俯察之它在下面,有所企盼和愿望它便呈现于前,想要抛弃和忘却它又尾随于后,违忤它根本不可能,在寂静中就会感到它的存在,这就是“玄”。

  “玄”的功能是极大的,它无为而无不为,所谓“智、仁、勇”,“公、通、圣”,所谓“道、德、仁、义”乃至“阴阳”,都被“玄”所统辖着,“故玄者,用之至也。”“阳知阳而不知阴,阴知阴而不知阳,知阴知阳,知止知行,知晦知明者,其唯玄乎。”(《玄摛》)玄是无所不能,无所不为的。

  扬雄还从“上下纤广”四个角度说明玄在空间上的无限性。“其上也悬天,下也沦渊,纤也入薉,广也包轸。”(《玄摛》)这是袭用《管子·宙合》的话,彼云:“天地,万物之橐也,宙合有橐天地。”“宙合之意,上通于天之上,下洎(及)于地之下,外出于四海之外,合络天地,以为一裹。散之至于无间,不可名而字之,大之无外,小之无内。”(据郭沫若校本)叶之奇说:“此极言玄之道上下大小无不包括,其大无外,其小无内也。”(《太玄本旨》)玄体以谦静为道,其用莫不顺物自然而利导之。物当存时则存之,物当亡时则亡之,它需要柔弱则微之,它需要刚强则彰之。玄对万物犹如权衡一般,“高者下之,卑者举之,饶者取之,罄者与之,明者定之,疑者提之。”老子在谈到天道的功能时曾说:“天之道其犹张弓与!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补之。”(《道德经》七十七章)扬雄正是在吸纳和继承老子思想的基础上,完善自己的《太玄》体系的。

  《玄摛》又说:

  夫天宙然示人神矣,夫地他(集注本作“佗”)然示人明矣。天地尊位,神明通气,有一有二有三。位各殊辈,回行九区,终始连属,上下无隅。

  宙然,开朗貌。他然,安泰貌。天的开朗,向人们显示着其功用神妙;地的安稳,向人们显示着其作用彰明。天地定位,神明通气,便产生了一(天)、二(地)、三(人)及万物。物各异类,但都在九位(九区)中周行循环,终而复始连绵不绝,上下四方浑沦圆转。何谓“神明”?此尚需从《老子指归》中寻,扬雄之师严尊说:“有物俱生。无有形声,既无色味,又不臭香。出入无户,往来无门,上无所蒂,下无所根。清静不改,以存其常,和淖纤微,变化无方。与物柔和,而生乎三,为天地始,阴阳祖宗。在物物存,去物物亡,无以明之,号曰神明。”可见,“神明”是“道生万物”过程中的一种“外用”、一种“变化”,是对外物特性的表述。

  在扬雄看来,宇宙是依据玄道推演出来的,玄图即是宇宙的图式,天地万物不过是这一图式所呈现的具体样态。他在《玄首都序》中说:

  驯乎玄!浑行无穷正象天。阴阳参,以一阳乘一统,万物资形。

  太玄即是宇宙的缩影,它顺应天道,像天一样,浑沦周行,永无止境。阴阳结合而为三,万物资生,阳息阴消,一枯一荣,旺相休囚,视阳而定,故称“以一阳乘一统。”在《玄图》中,扬雄对这一图式作了详细的描绘和说明。扬氏云:

  一玄都覆三方,方同九州,枝载庶部,分正群家,事事其中。

  一玄覆盖三方,聚同九州,枝别二十七部,分正八十一家,宇宙万事万象,无不包络其中,此犹《易系》所谓“范围天地之化而不过,曲成万物而不遗。”譬如,北斗的指向,日月的运行,阴阳的升降,四时的更替,五行的生旺,空间的布设,七宿的转换,历法的推定,干支的纳配以及律吕的长短,历数的计算等等,莫不包纳而昭示之。

  照扬雄看来,一分为三是事物发展的规则,故云“玄有二道:一以三起,一以三生。”(《玄图》)三三而九,九则是一个过程的极点,故云“极为九营”即以九为极限。由是《太玄》将每首分为九赞之位,九首为一阶段,八十一首共分九个阶段,每一阶段谓之“一天”,共有“九天”。

  从“一天”到“九天”,就是阴阳二气消息盈虚的“过程”,随着节气的变化,万物表现出潜伏、萌生、发育、成长、壮大、结实、衰落、死亡、又重新开始的过程。二气在一年的循环中,阳气生于子,始中首,值十一月冬至,位于正北方,盛极于巳,值四月,位于东南,至亥阳气不发生作用遂让位于阴,值十月,位于西北,此即“西北则子(即阳)美尽矣。”阳极阴生,阴生于午,始应首之次五,值五月夏至,位于正南方,盛极于亥,值十月,位于西北,至巳阴气不发生作用而让位于阳,值四月,位于东南,此即“东南则午(即阴)美尽矣”(《玄图》)因《太玄》以两赞配一日,一“天”为九首,九九则八十一,合四十日半,取其整数,故称“罗重九行,行四十日。”(同上)一“天”行四十日又半日,九天则为三百六十四日又半日,尚不足一年之数,所以在八十一首之后,再加踦、赢两赞,以补满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又半日之数。

  从阴阳二气消息盈虚的过程看,“九天”是大的循环圈,体现了一年的周期;而每首的“九赞”则是小的循环圈,体现了小范围的波动。扬雄认为,九段循环无论在三极之道还是其他方面,都具有普遍的意义。《玄告》云:

  玄生神象二,神象二生规,规生三摹,三摹生九据。玄一摹而得乎天,故谓之有(九)天;再摹而得乎地,故谓之有(九)地;三摹而得乎人,故谓之有(九)人。天三据而乃成,故谓之始中终;地三据而乃形,故谓之下中上;人三据而乃著,故谓之思福祸。上欱下欱,出入九虚,小索大索,周行九度。

  这是说,玄道生天地,天圆转于外,地静居于内,天地气通而生天玄、地玄、人玄,三三而九,故三摹生九据,九据者九赞之位可依据也。天玄有始、中、终,地玄有下、中、上,人玄有思、福、祸。初一、次二、次三为始、下、思;次四、次五、次六为中、中、福;次七、次八、上九为终、上、祸。玄道在空间上按九种方位在运动,在时间上则按九度(段)在周行。如九天、九地、九人、九体、九属、九窍、九序、九事、九年等(见《玄数》)。

  在人事祸福的变化上,玄道也体现出九段循环的规律。据《玄数》:一至三思也,四至六福也,七至九祸也。思、福、祸又各有下中上,初一为思之始,次二为思之中,次三为思之外;次四为福之小,次五为福之中,次六为福之隆;次七为祸之始,次八为祸之中,上九为祸之极。以此推之,九赞又可划分为三个小发展阶段,一、四、七为三者之始,二、五、八为三者之中,三、六、九为三者之终。故《太玄图》说,一是思之微,四是福之资,七是祸之灾;三是思之崇,六是福之隆,九为祸之穷。二、五、八为三者之中,福转化为祸、福退而祸承。这就是扬雄所揭示的福祸转化的规律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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