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少功 王尧:汉语、英语不同的文化背景和文化机能

    王尧:汉语在整个世界文化创造和知识生产中的地位和作用是个非常大的问题,我们现在可以从汉语的文学写作特点开始,接近这个问题,慢慢的展开。西方语言学上的变革,带来文学批评和文化上的变化,对汉语的重新理解也会带来众多领域的变化。在这个背景下,再来看汉语的写作,看白话文的历史,以及汉语今后的走向,我们可以看得更通透一点。比方说,汉语有一个很大的特点,就是典故之多。
  
  韩少功:典故之多是汉语的重要特点之一,不仅表现出汉语的历史悠久,积累深厚,而且表现出汉文化强于实践性、感觉性、具象性的独特文化传统。成语里常有典故。典故往往是一个故事,一个具体案例,一个提供意义的完整语境,“拔苗助长”、“叶公好龙”、“愚公移山”,“退避三舍”,等等,都是这样。比方说你使用“退避三舍”,虽然你知道它的意思差不多就是“退让”、“避让”、“忍让”,但这个典故的丰富含义和准确含义,是这些词不能完全表达的。为什么退避?这里面有情感,有感恩报德的来由。为什么不多不少退了个三舍?这里有分寸,有限度,有感情与原则相冲突时的权衡。还有什么叫“三舍”?这里有历史知识,有事物的具象和氛围,可以让人产生现场感和其他联想。这就是说,典故最大限度保存着话语的语境,尽力保存相关判断的实践性、感觉性、具象性,是一种准文学化语言,或者说是一种“活性”语言。一般来说,语言是对事物的一种符号抽象,但在抽象的过程中最大限度地保存和还原具象,始终引导一种对实际生活的关注,就是典故的特点。成语典故潜藏着中国古人特有的一种哲学态度,表现出中国人更善于用实践案例而不是用抽象公理来推动思维。
  
  王尧:可以与之比照的是,古代欧洲人崇尚公理化,长于概念抽象和逻辑演绎。
  
  韩少功:这在一定程度上促成了他们科学与宗教的兴盛,但如何克服理性主义的弊端,包括如何注意各种话语的语境,这些问题直到最近几十年才得到足够的反省。但一个不懂中文的国外学者,可能很难从语言的角度来展开这种反省。
  
  王尧:英语中也有成语。
  
  韩少功:是有,但相对于中文来说非常少。英语有一点来自希腊神话或宗教的典故,有一点来自现代俚语中的典故,但总的来说很少,不像中国人,一开口就有一串串的成语,哪怕一个农民也是这样。大家习以为常毫无感觉,但对学习中文的外国人构成了最可怕的障碍。他们一听到你说成语,就发懵,就一头雾水。口译员们最明白这一点,常常一听到成语就绕过去,或者适当地简化掉。
  
  王尧:英语倒是有较为严密的语法体系。
  
  韩少功:中国人正是借用了这个体系,才把文言文改造成了现代汉语。但这个“法治”还没有学到家,在表示时态、语态等方面暂时无法可依,或是立法不严,有较大的模糊空间。中文里有很多弱语法、非语法、反语法现象,受形式逻辑的浸染较浅,很多意思要靠上下文的整体把握,靠词语颗粒之间的关系默契,才能显示出来。报上的体育栏目里常说“中国队大败某某队”,或者说“中国队大胜某某队”,意思居然是一样的,“胜”与“败”都是胜了。不有点荒唐吗?在这里,意思不取决于“胜”或者“败”,只取决于词序安排,还有那个“大”。“大”一下,情绪上来了,意思就明确了,后面说什么都不要紧。你说“大吃某某队”或者“大拉某某队”,也可以。据说,陈寅恪先生就瞧不起夹生饭式的现代汉语语法,说《马氏文通》,其实不通。
  
  王尧:这时候可能是语感比语法更重要。
  
  韩少功:各种语言的词汇资源也不一样。比如中文里说到颜色,有黑、白、红、绿这一类词。但英语里冒出一个nonwhtte,意思是“非白”。什么是“非白”?黑、红、绿都是“非白”,透明、椅子,老虎、文学等等也是“非白”呵,这个词管天管地漫无边际,岂不是怪怪的?显然,这个词就不是从实践归纳出来的,是用逻辑演绎出来的,就像数学家们可以从实数演绎出虚数,不可实证和较真,但有时候管用,管大用。又比如说吧,大名鼎鼎的bing,几乎贯穿整个欧洲学术史,从亚里士多德一直到海德格尔,是一个形而上学的中心词,但对于中国人来说,既难翻译也难解读。它曾经被译成“存在”,“生命’、“本质”、“规定”、“是”,“在”,还有“人”(human being)……搅成了一锅粥。其实所有这些概念加起来,才是这个being。前人译莎士比亚时,把它译成“活着’,于是就有了那句著名台词:“活着还是死去,这是个问题。”我译昆德拉的小说时也参照这一译法,于是有了《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但昆德拉本人是不同意这种译法的,说being既不是“存在”也不是“生命”。那么being的原义是什么?就是“是”。如果要像鲁迅先生提倡的硬译,哈姆雷特那句台词应该是:“是还是不是,这是个问题。”昆德拉的书名也应该改成《关于是的不能承受之轻》。
  
  王尧:这当然只能让中国读者费解,因为中国人不习惯这样说话,也不怎么关注这个“是”。
  
  韩少功:虽然也有过实事求“是”的说法,但“是”一般只作联系动词,引出后面那个东西。“我是人”,就是这样用的。“是”有时候也用作代词,比方“是人”,相当于“斯人”,意思就是“这个人”,但在现代汉语里基本不这样用了。可欧洲人不是这样的,“是”对他们的意义太重要了。他们习惯于追求公理呵,习惯于三段式的形式逻辑呵,习惯于形而上地寻根究底呵,因此事物的所“是”,比事物本身更高级。更重要,更神圣。事物的“是”也不是自明的,“是”的逻辑依据和合法程序需要严格查究。就像要领取一个上帝颁发的身份证,不然事物就没有意义了,就不合理法了,就值得像哈姆雷特那样焦虑万分了。这样,他们的这个“是”独立了,静止了,本身成了一个东西。成了一个常用名词,甚至可以带上冠词,可以翻译成“这个是”、“这个在”,“此是”、“此在”。这个东西甚至是一切形而上学的出发点和落脚点,大部分哲学都是围绕事物的“是”展开。如果说中国人只是求解事物“是”什么,是一种实践指向,那么欧洲人则是求解事物的“是”是什么,“是”何以为是,是一种公理指向。换一句话说,中国人重thing,欧洲人重being;中国人重know,欧洲人重know to know。为了实现这一点,英语词性转化灵活,轻松跳槽,不断向上抽象化和演绎化,be可以加上一个ing,可以再加上ness,可以再加上self,这样一级级往逻辑迷宫里转化和掘进。难怪外国的哲学那么难懂,那么难译,真是把中国学者一个个往疯里逼呵。他们的理性主义是这个风格,比如黑格尔;后理性主义也是这个风格,如海德格尔。很多书可以几十页不举一个例子,不涉及任何实际,康德就一辈子没有走出过他那个小城,只在抽象概念的天国里长驱直人和苦打苦斗,让一般的中国人实在难以想象。儒家和道家都不是这样的,只有名家,还有西来的佛学,与之有点接近。Otherness,oneness,sameness,nothingness,thing-hood,nonbeing-ness,for-itself-ness,in-itself-ness,……中国人一看到这些词肯定头就大了,正像他们一听我们中国人说成语典故头就大了。
  
  王尧:以前有人说“美不可译”,看来文化特性也难译。
  
  韩少功:我不知道是欧洲公理化思维造就了他们的语言,还是他们的语言促成了欧洲的公理化思维,但欧洲文化的遗传特性,在理论语言中表现得特别明显。简单地说,这构成了一张言必有理的逻辑之网,却不一定是一面言必有据的生活之镜。形而上学,理性主义,乃至经院哲学,在这种语言里水土相宜,如鱼得水,似乎只能在这一类语言里,才能获得抽象不断升级和逻辑无限演绎的可能。
  
  王尧:你这里作的比较很有意思。语言的文化性肯定是一个大课题,现在对中文成语的使用是用减法,当然也是一种文化现象。
  
  韩少功:成语减少,实际上是语言弱化文化性和强化工具性的过程,是当代汉语正在简约化甚至粗糙化的表征之一。我想,我这里的意思不会被误解:我并不是主张一味地多用成语,也不是说英语这一类语言的抽象性和逻辑性有什么不对,更不是说汉语与英语之间只有差异性而没有交集点。这都不是我的意思。我只是侧重地看一看汉语与英语有哪些不同的文化背景,哪些不同的文化机能。如果我们了解拉丁文、希腊文、阿拉伯文,肯定能把这一问题看得更清楚——可惜我们没有这个能力。
  
  王尧:语言文字的发展是非常缓慢的。现代汉语也还在生长中,汉语写作新的可能性仍待拓展。即使像鲁迅这样的语言大师,对现代汉语贡献很大,也是提供了汉语写作的一种方式。我们不能认为,现代汉语的使用问题解决了,实际上这是一个错误的理解。因为有了鲁迅,不能说我们现在只能做修修补补的事情,这过于自卑了。
  
  韩少功:我觉得汉语还处于一个再生的初始阶段,鲁迅那一辈只是开始了而不是结束了这阶段。中文是世界上惟一一种延续了数千年而没有中断和消失的大语种,经过了白话文的转型以后,将来对人类社会会起到一个什么样的作用,真是一个我们无法估量的空间,是一个未知数。
  
  王尧:语言决定了认识世界基本方式的差异,这种差异使中西方文明的特征区分开来。西方人有时不能理解中国的文化现象,他不能用汉语来思考,就进入不了角色。
  
  韩少功:严格地说确实是这样。这正像我们如果不学会外文,也不能更深入地了解外国文化。可惜我们仰慕西方的青年多,真正学好西方语言的少,而且西方语言似乎只剩下一门英语,其他如法语、西班牙语、希腊语、荷兰语就门庭冷落,小语种更是无人问津。我在中国民航去蒙古乌兰巴托的飞机上,听到广播里有英语和日语,但没有蒙语,这种语言歧视真是既无礼又无知。
  
  王尧:不懂得一个民族的语言,我们看他们的文化就总是隔了厚厚的一层。
  
  韩少功:比如我们有一个中文词“国家”,把“国”与“家”组合在一起,体现了中国文化中一整套由孝而忠的伦理,一整套农耕文明传统中特有的思想情感,西方人怎么翻译和理解呢?很难。他们曾经把中文词的“面子”,翻译和理解成“荣誉”、“尊严”、“体面”&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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